第七十章
第七十章
今年出了太多的事,又是多州大水,又是皇后急疾故去。天寒岁暮的冬季,天还迟迟不落雪,实在不祥。
为了消除灾厄,也为了祈雪,皇帝与玄明神官蒙罗一块儿作大醮法坛招雪。
也不知是钦天监日子挑得好,还是蒙罗真上达天听,夜里,棉絮似的雪粒子徐徐散落,洋洋洒洒,拢住了飞翘檐角下挂的防风羊角琉璃灯。
天气渐冷,柔贵妃把着后宫的局势,姜萝的生活难得有几个月的平静,再也不必担心后党的人忽然下手。皇帝从悲伤中缓和过来,又渐渐把真心藏匿于暗处,变回那个冷酷无情且无坚不摧的君主。
皇帝精神头恢复,是时候继续下这盘朝政棋局,开始秋后算账了。
既然李皇后从后座上陨落,那么李家凝聚的那一团气也就散了。
李家还有姜涛、姜敏自顾不暇,正忙着揣摩圣心,好保下一些李家背地里的势力,留作后盾。
姜萝斗累了。
她静观其变,懒得搅水,自顾自窝在了公主府里,过起了睁眼吃闭眼睡的闲适生活。
近日来姜萝嗜睡,赵嬷嬷看在眼里,疑心她身体哪里不适,私下和吕厨娘说起此事,要灶房的人帮忙炖点人参鸡汤给姜萝进补。
吕厨娘忙不叠应下,正要杀鸡拔毛,忽然神秘兮兮地问了句:“嬷嬷,您确定殿下是累着了,不是有孕?我家里人一怀孩子也不害喜,就犯困,爱赖在被褥子里。”
经吕厨娘一提醒,赵嬷嬷福至心灵:“我还真的不知道殿下月事有没有推迟,万一怀了身子,咱们可得打起十二分小心。”
“自然!那你找个御医来府上瞧瞧吧?”
“是了是了。”
赵嬷嬷把姜萝当孩子来看待,险些忘记了她也是有了夫婿的小姑娘,保不准真有孕,又没个姑婆长辈在旁传授经验,蒙在鼓里。
思及至此,赵嬷嬷足下生风,端一碗红枣银耳汤入了内室。
她笑盈盈地唤醒闭目养神的姜萝,把甜汤递给主子:“殿下,您月事是不是推迟了?”
姜萝近日喜酸吃辣,苏流风拦不住,脾胃吃出点毛病,害得癸水都迟了。
她点头:“是迟了几天。”
“要不寻个大夫来瞧瞧?”
“过几日就会来的,我有经验,不必兴师动众。”
赵嬷嬷叹息,果然姜萝没有母亲指点,不明白小儿女私事的紧要。
她不免心疼主子,道:“殿下,月事迟迟不来啊,还可能是有了双身子,您可不能不上心,咱们请太医院的御医来府上把把脉吧?”
闻言,姜萝一口汤喷了出去。
她哭笑不得,该怎么告诉赵嬷嬷,她和苏流风压根儿就没行房事呢?
急赤白赖讲这个,好似对苏流风名声也不好,外人定会觉得先生无能,不够伟岸,也不振男子雄风。
姜萝护短,要替他打掩护,只能轻咳一声,应下:“那嬷嬷帮我传召一回御医诊脉吧。”
反正也验不出个东西南北来,权当走一回过场。
好巧不巧,就在这档口,苏流风下值归府了。
他今日穿了一身厚实的狐毛大氅,在姜萝的要求下,还戴了白兔毛围脖。
里外都捂得严实,密不透风。偏偏郎君眉目入画,压根儿不显得臃肿磕碜,反倒有种自如的圣洁,见之忘俗。
苏流风手冻僵了,他不想冷到姜萝,特地站屋外抖落一肩的雪,再敲门,请示姜萝,得了应允,缓步进屋。
“夫君手里抱的是什么?”姜萝眼尖,一下子就看到苏流风怀里捧的宝贝。
苏流风一笑:“是茶饼,杏林贤弟特地给我装在柚子皮风干的罐子里带来的,说是掺杂了柚皮香味。”
“带柑橘风味的茶水?听起来怪稀奇的,给我看看。”
赵嬷嬷一听姜萝要吃茶,忙大声咳嗽:“殿下!”
姜萝茫然:“嬷嬷怎么了?”
“您要是怀了孩子,可不能吃茶。”她嗔怪地上前,收走了苏流风的茶罐子,打趣,“驸马可能要做父亲了,还任着殿下胡来,可真是莽撞!”
此言一出,姜萝顿时僵在原地。
苏流风也随之一愣,浓长的雪睫轻轻扫了一眼姜萝,欲言又止。
妹妹……有孕了?
不是他的,那是谁的?
苏流风袖中白皙指骨微蜷,白日他在大理寺当值并不在府中,难道姜萝有了新欢,而他全然不知?
苏流风不觉得恼怒,他只有几分怅然与惘然……其间,还糅杂几分若有似无的嫉妒。
他艳羡那个能亲近姜萝的男子,他只是……瞻前顾后,太胆小了。
最尴尬的事终于发生了,姜萝不知该作何反应,她总不能张口就推拒,直言自己没怀孕吧?
她这么笃定,还不是有鬼。
于是,姜萝窘迫地跺脚:“哎呀,嬷嬷你别说了。”
赵嬷嬷猜到小夫妻面子薄,无奈一笑:“好好好,是老奴多嘴。奴婢这就去请御医来看诊,殿下别下地,好生坐着静养。”
姜萝只能乖乖躺回了床上,任赵嬷嬷奔走于雪中,出府传御医。
屋内仅剩下姜萝和苏流风。
姜萝懒洋洋横躺于床榻上,而苏流风挺直脊背,坐得端庄。姜萝侧头看苏流风,屋里还烧着银炭,门窗也不过漏了一道小缝,苏流风披了厚衣,鬓角汗湿了也不肯脱去外袍,生怕引起姜萝的注意。
他拘谨得很,束手束脚的模样,落在姜萝的眼里就成了一种体面的狼狈。
她忽然噗嗤笑出声,引得苏流风侧眸:“殿下?”
姜萝止住张扬的笑,觉得眼前的先生莫名带了点可恨。
“夫君不想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?”
姜萝今时今日才发觉,苏流风对她的宠爱里带了点天然的冷漠。
那不是无尽的纵容,而是高高在上的无视。
苏流风仿佛一尊冰凉的雕像,面无表情是冷酷,一直端着无意义的笑容也是无情。
她不想对着木头讲话,她想看苏流风那颗滚烫的心。
姜萝可能生来便性恶,她才会一次次刻薄地逗弄苏流风,挑衅苏流风。
正如姜萝要抵抗皇权一般,有时她也不服苏流风。
她想让他服软。
姜萝忽然发难,苏流风骨鲠刺喉。
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想问,而是不该问。
那是姜萝的私人领域,他说好不再涉足。
若他碰了,就是和姜萝假戏真做。
那么,他便不能痛快赴死,他会和她有牵扯。
苏流风有许多难言之隐,他不知该怎么办……
姜萝却不会放过他。
巧丽的小娘子翻了个身,一步步逼近苏流风。她擡起白净下颚,凝望苏流风汗湿了的脸:“夫君,你不想问吗?”
“我……不该问。”
“不该是不该,但你也应当会好奇吧?”姜萝翘起唇角,“你白日要在宫中待四五个时辰,我孤苦伶仃留在公主府这么久,能做的事可太多了。你不想知道,我都做了什么,和谁说了话,又传召了谁吗?”
她的话里满满都是直白的陷阱,滑不溜秋,故意戏弄苏流风。
她想看先生生妒、生怨、生火气,姜萝想看的事情太多了,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坏,或许,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,姜萝加重了对苏流风的占有欲。
她不满足于苏流风一视同仁的温柔,她想要独占他的所有。
毕竟,苏流风不是佛,他也会起人.欲与怨怼。
苏流风逃避似的垂下眼睫,尽量平和地开口:“如果是阿萝所愿,见什么人都好……”
“即便我把男宠领回府中,领到你我的婚房里也无妨吗?”
姜萝张牙舞爪逼近,刺激性.极强的话,惊扰了苏流风的思绪。
他的薄唇抿得死紧,血色褪去,青白一线。
他想说不许不愿,但苏流风很难开口。
他不该,实不该。
他在忍耐。
姜萝看出来了他内心的挣扎,她擡袖,帮俊美的郎君擦了汗。
少女香风逼近,萦绕于鼻尖。他避无可避,只能擡眼,去看姜萝。
公主明眸善睐,巧笑嫣然,美得令人心惊。
姜萝贝齿轻启:“想就是想,不想就是不想,夫君能不能对我……再坦率一点?”
一句撒娇的话入耳,苏流风藏了许久的、绷紧了的那一根心弦,终于断了。
啪嗒一声,四分五裂。
他擡手,扣住了姜萝擦汗的腕骨。男人虎口使了一点力,手背上青筋嶙峋。
苏流风辖制住小姑娘,眉眼间俱是痛苦的隐忍,耳廓也红得刺眼。
“阿萝……”
正当他要说什么的时候,红漆菱花隔扇门被赵嬷嬷推开了。
骤雪寒风兜入屋内,烛火哔啵碎响。
客人们再擡头,驸马已松了手,正襟危坐,宛如谦谦君子。
唯有姜萝知道,方才那一瞬间,她的兄长终于被她逼溃了一次防线。
原来苏流风也没有他口中所说的那般……无情无欲。
御医照例为姜萝诊脉,然而咂摸了半天,只品出一句姜萝虚火旺盛,要喝点败火的凉茶,以免嘴角起燎泡。
赵嬷嬷听得一愣:“没旁的事了?”
御医:“没了……得有其他事吗?还请嬷嬷明示。”
赵嬷嬷只得道:“殿下是不是有双身子了?您再好好看看?”
御医忙郑重再把一次脉,他缄默许久,才战战兢兢答:“真没有喜脉……”
赵嬷嬷失望极了,给御医包了酬金,送客离府。
姜萝偷偷看一眼苏流风,嘴角上翘。先生嘴上说不在意,私底下却似乎悄悄松了一口气。
腊月的时候,下了一场大雪。
雪积得足足有小腿高,皇帝体恤年迈的老臣,特地罢免了朝会,折子由司礼监值房的宦臣递到御书房便是。
在这个冬天,苏流风又忙里抽闲,上了一回玄明神宫。
自从神宫被业族人接手以后,为了消除岐族佛子女们留下来的痕迹,他们革旧鼎新,改了许多规矩。譬如地砖底下盘地龙,这样的炽炭烧起来,足底暖和,赤足走上去不会受冻。
但苏流风记得,神宫里保持寒冷,是为了让佛子体会人间寒冬疾苦,劳其心志,不忘惠民。
蒙罗这样一改,脚下是不遭罪了,但他享受富贵荣华,便与弄权的达官贵人无区别了。
蒙罗见苏流风一定盯着他的赤足出神,笑道:“奉,你应该不知道,寒冬腊月里,踏在石砖地上究竟有多冷。当年为了侍奉你们这些佛子女,业族必须夏天受溽暑折磨,冬天受冰雪侵扰,代替你们受过,有时候就连脚上受了伤,我都感觉不出来,那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。”
苏流风低眉,什么都没说。
他问:“剩下的佛典呢?”
蒙罗捧着一摞厚厚的书卷过来。
书卷刚摆在案上,蒙罗忽然眯起眼睛,意味深长地提醒:“奉,这是最后一卷佛典了。”
苏流风一怔,他定定看着这一摞佛典,半晌没有出声。他不怕死,也不想在蒙罗面前露怯,他只是没想到岁月的尽头来得这样快,和阿萝相处的时光会变得那样短。
他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,终于有一天,他要离姜萝离去了。
蒙罗玩味地咂摸苏流风的神情,但令他失望的是,奉可能早早看透了生死,所以他显得那样平静。
“你不害怕吗?”蒙罗纳闷地问。
“害怕什么?”苏流风抿了一口茶。
“害怕死亡啊,你明明很喜欢大月国的三公主。”
苏流风问:“若我说害怕,你会放过我吗?”
“不会。”蒙罗笑,“因为我更怕你有朝一日会反咬我一口,奉,你们岐族能掌控风雨、未卜先知,每一任佛子女都太厉害了,所以我不敢留你。”
“多谢你的赞誉,我要开始翻译佛典了。”
“嗯。”蒙罗没有阻拦他,他的目光透过眼前的年轻人,看到了他的母亲。上一任佛女,也就是苏流风的母亲,他也曾经侍奉过她的。
她是高洁的女子,如神佛一般,脸上总带着恬静的笑。
她是世间道法的化身,一言一行都秉承着神佛的尊荣。
直到她也会有情.欲,和其他人诞下苏流风这个孩子。
那一刻,蒙罗的信仰破灭了。
他想,岐族也不过如此,都是肉眼凡胎的普通人。
正如眼前的奉一样,即便他脱胎换骨,摇身一变,成了苏流风。
但他也会有欲.念,也会爱上一个女人。
他早被毁了。
室内的香烟袅袅升腾,热气拂面。
苏流风翻开佛典最后一卷,忽然愣住了。他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,仍旧碾磨墨条,蘸墨汁书写译文。
只因这一卷传授的术法,是“重生之术”。
所有疑点都在苏流风脑中解惑。
为什么玄明神宫在岐族人的掌控下,能历经几个王朝颠覆,八百年长盛不衰。不是因为他们的神力高超,能未卜先知。而是所有佛子女都精通佛典,能懂得“重生之术”,也唯有他们的血肉才能触发重生一世的机会。
只要掌控国家的因果轮回,那么重来一世,也必然能择中明君,又怎会保不下玄明神宫?
难怪佛典的译法只能让岐族佛子女知晓。
怀璧其罪,若是让君主知晓,他们定会圈养佛子女,繁衍出一支新的种族。到那时,世间必然大乱。
那么今生,他没有重生,定是在上一世,把机会让给了姜萝。
苏流风赐福于姜萝,也是那时,他的佛子身体真正灰飞烟灭。
姜萝是苏流风种下的因,而杀死姜萝的陆观潮便是果。
因果会轮回,所以他们才能有重来一世的机会。
唯一被忘记的人、被抛弃的人……原来是苏流风啊。
苏流风明白了。
他为了保护姜萝,还是会故意译错佛典,永远保守这个秘密。
蒙罗不能得到佛典的重生术的恩赐,否则,天下必将大乱,而灾祸会蔓延到姜萝身上。
苏流风好不容易看到姜萝露出那么多笑颜,好不容易看到她快乐。
他希望她能一直幸福。
为了姜萝的人生,为了得到万无一失的幸福结局,苏流风必须死去。
岐族已经被灭了族,苏流风是最后的后人。
没有岐族佛子女的血脉作为媒介,重生术必不可能成功。
原来,冥冥之中,一切都有定数。
人世间的玄妙,苏流风时至今日,终于懂了。
这一次,他赴死,便再无后顾之忧了。
远离京城的四方镇,为了迎接除夕年节,家家户户都晒起了腊肉,挂起了灯笼,一时间整个镇子张灯结彩,热闹非凡。
本该喜气洋洋的街巷,却有一户人家门窗紧闭,连屋门檐角挂的红纱灯笼都没点,静悄悄的,仿佛没住人一般。
跨过院门入正堂,原本大敞开的堂屋关得严丝合缝,里面时不时传出呜咽声,听得人心惊胆战。
一家四口人全跪在地上,四五岁的孙子看到母亲和祖母吓白了的脸,忍不住扯开嗓子嚎啕大哭。
许是嘹亮的哭声太恼人了,主座上的男人几不可查蹙起眉头,身侧的暗卫见状拔刀,想要为主人家排忧解难。
然而刀刃还不曾递出去,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。
他伸出白皙长指,还是从碟子里摸了一块甜糕递到孩子的掌心,凉凉地道:“莫哭了,再哭,给你吃的就不是甜糕了。”
小孩子哪里听得懂不速之客凶悍的要挟,他挂着泪珠,欢喜地咬着甜糕,终于破涕为笑。
这样的敲打任谁都遭不住,老祖母败下阵来。她灰败的脸上全是丧气,老实巴交地道:“别伤害我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子,我说,我什么都说。”
“早这样不就好了?说吧,你和宝珠公主府上赵家姑姑的渊源。”
老人含着泪,道:“我才是真正的赵清莲,宫里伺候三公主的那位赵嬷嬷,是我双胞胎姐姐赵芙。当年,她为了成全我和老头子,这才顶替我的身份入了宫……全是我连累了阿姐,贵人要罚便罚我吧!反正老身活了这么多年,看到娃娃出生也心满意足了。”
“别碰我娘,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!”
“别想伤我婆母,我要报官去!”
“祖母、祖母。”
赵老太太慷慨就义的一番话,听得全家人都感动不已,他们团团守着老人家,不让这些歹人靠近分毫。
主座上的男人仿佛是看够了腻歪的生离死别,当即挑了挑桃花眼,道:“放心,我对于你的命不感兴趣。毕竟,我只是想利用你,抓住你阿姐的狐貍尾巴罢了。”
他饮了一口茶,对明月堂的第四堂主折琴道:“看好这些人,若他们乖乖待着等我发落,便也罢了;若有人妄图脱离我的掌控,敢背井离乡逃出四方镇……那么斩断一只手一只脚都算轻的。”
“是,尊上,一切都听您吩咐。”
陆观潮满意离席。
他的明月堂虽说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,在江湖上名声远不如前。可真论起来,堂众各个武艺高强,拿捏一群小老百姓,还是小菜一碟。
由他们看管赵家人,陆观潮便能高枕无忧回京中去了。
陆观潮归京的那天,鹅毛大雪还未止住。
他私下里给姜敏递出了攀交的春枝,信笺上提及姜萝,对方毫不犹豫答应了这场合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