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章
李皇后紧握住姜涛的手,问:“你父皇忽然放权,恐怕是有心挑选储君。明明王储就该立嫡立长,他竟游移不定!我从不知他待那贱人还有海似的深情,他擡举老四,究竟想做什么?难不成还要让一个庶出的孩子同你争一争不成?!”
李皇后从未这样失态过。
她把丈夫的爱分出去了,她恪守成规掌好他的后宫了,她步步退让,为何薄情的君王,竟连这一点体面都不留给她。
皇帝竟要柔贵妃的孩子和她的嫡长子平起平坐!凭什么?!
姜涛虽恨,但好歹有几分理智。他反握住母亲的手,安抚她:“母后不要着急……至少父皇的军权,只敢由我来掌。四弟再蹦跶也无用,他不过是一个小角色罢了。”
如此说来,李皇后放心不少。
她颔首,拍了拍儿子的手背:“也是,我李家还在,中宫我坐着。她休想来争!况且,这军权,皇帝敢交,柔贵妃的儿子敢接吗?”
“正是这个道理。”
“涛儿,你答应母亲,做事一定要小心敬慎,不能让你四弟有可乘之机。若你倒下了,那么咱们李家就完了。你是我们李家的孩子,你一定要斗赢。”李皇后知道,若是姜河登顶,那么刀尖对准的第一个,便是李家。新君不会容忍外戚只手遮天,必要铲除后患,将外戚连根拔起。
她要护住族人,决不能输。所以,他们李家会全力以赴支持姜涛,世家大族本就无路可退。
“是,母亲,我明白了。”姜涛恭顺地应声。
郎君的眉眼掩在香炉升起的一径径袅袅青烟里,姜涛垂眉敛目间,思虑重重。
李皇后不知的是,即便是她肚子里落下的儿子,姜涛登顶后也未必会保李家荣华富贵。今日他需要李家的势力助阵,真等姜涛成了帝王,李家便是臣子,是根深蒂固的毒瘤。
没有君王会容得下功高盖主的臣子。
姜涛也未必会容外祖家壮大,威胁社稷。
母亲太重情,他其实早早学会“帝王薄幸”这一课了。
几日后,姜萝和皇帝上书,恳求跟着驸马苏流风一块儿上干州去体察民情。
皇帝没有理由拆散恩爱的小夫妻,欣然应允。
姜萝心里高兴,这是她为数不多的、能够逃离京城看看外面世界的机会。
苏流风见她一直笑模样,也为姜萝欢喜。
出游前的一段时间是最快乐的,因为要筹备很多旅途上的东西。每装入一样必备品进箱笼,她仿佛离外地就更近了一点。
姜萝开始打听干州的气候,入夏的话,天气必然燥热,她要带一些透风的纱裙;出门在外一切从简,或许也用不了冰,姜萝就想着带点解暑的薄荷凉糕路上吃。
月末要出远门了,姜萝想到要做一做样子,蒙蔽君王。于是,她携礼登了一回姜敏的公主府。
怎料屁颠颠来,却扑了个空,姜敏竟然没有住在宅邸里。
姜萝记得姜敏和李辰分府而居,毕竟李辰是国戚李氏的嫡支本家的小郎君,父辈都在朝为官,自然是有百年老宅可居住,哪里像苏流风家世不显,在京中只能租赁院子,婚后得住公主府上,这样才不至于带皇女受苦,辱没皇家脸面。
找不到姜敏,姜萝只好费心再跑一趟李家,幸好这次寻到了人。
李家老奴礼数十分周全,家中婆母亲自来迎姜萝,说了好一番客气话,又请她去见皇家姐妹。
李家倒不曾亏待姜敏,给她辟的院子植满了葱郁的花木,假山嶙峋,景致宜人。
推开镂雕多子多福石榴纹门扉,姜敏身着一袭秋香色银杏叶纹衫裙来见姜萝,姐妹两人有仇,压根儿没有这般在人前亲昵碰过面。
当着李夫人的面,姜敏强行牵起一个笑,唤她:“三妹妹……”
“二姐姐!”姜萝从善如流,笑搀姜敏的手臂。
“你们姐妹聊私房话,我就不打扰了。”李夫人喊侍女服侍贵女们,自个儿退下了。
她待天家女亲昵,姿态恣意也是有原因的,谁让她和国母沾亲带故,倚仗李家的势,没必要对公主们奴颜婢膝。
屋里的人一散尽,姜敏便颐指气使地问:“你来做什么?看我笑话?”
姜萝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,高高挑起眉头:“笑话?二姐有什么笑话好让我看的?不过是父皇喜欢姐妹情深,我来同你做一场戏罢了。礼我送到了,那我走了。”
姜萝没兴趣在李家逗留,她放下手里的提盒,里面备了几株百年老参以及一些温补的名贵药材。
“拿走,我不稀罕你的东西。”姜敏怒目而视。她和姜萝已经撕破脸,站成对立面,私底下无须再惺惺作态。
姜萝呶呶嘴:“我劝二姐还是别使小性子,你我都是倚仗父皇的恩宠才有几天好日子过,何苦闹得两败俱伤。放心,今天见了面,往后再不来了。”
“不来才好,少在我跟前恶心我。”
“谁恶心谁还不知道呢。”姜萝厌烦她倒打一耙的架势,转身要走,刚碰上门板,她回头,意味深长地说,“二姐姐,不要以为,你怀有身孕,我就会对你起怜悯之心。姜敏,我们之间的债,算不清楚的。”
“呵,我也没打算和你两清。”
“那最好了。”姜萝可没有心思来和姜敏吵架,她们斗的日子多着呢。
可是当她真的要跨出门槛,姜敏又忽然牵住了她的衣袖:“姜萝……!”
“松手,你想做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
“松开!”
“这个孩子,不是我想要的。”姜敏死死咬住下唇,“是婆母发现我在喝避子汤,偷偷命心腹丫鬟换了药……”
姜萝怔住了,良久不曾言语。
许久,她不知自己为何开口,问出一句:“只因李家着急要嫡子女,所以逼你怀孕?”
姜敏脸色煞白,好半晌,点了头。她真是昏了头,竟把这种事情说给姜萝听。
但姜敏知道,眼下只有姜萝能懂她。
这些话不能对李辰说,不能对婆母说,更不能对皇后说。
不然她就是不识擡举的那个女人。
特别是她的皇帝父亲老了,日后可能是皇后的嫡长子登基……她开罪不起李家人。
姜敏不想怀孕的,她野心勃勃,想在宫中有一席之地,她不能这么早怀孕,不然会被囚死在后宅中,她不要过这样的人生。
姜萝羡慕她的同时,姜敏何尝不在羡慕姜萝呢?
听说姜萝在乡下有一个很疼爱她的祖父,听说苏流风待她很好。
她比姜敏幸运,三皇妹有真正爱她的人。
假如姜敏的母亲没有死,她也会有家人疼爱。可是,这一切悲剧,不正是姜萝的母亲造成的吗?
姜敏不甘心,这份不甘渐渐变成了怨恨,变成了活下去的勇气。她是无可奈何才去争、去抢,不然皇后会弄死她。
姜敏也没有活路。
这宫里,哪个不可怜?
姜敏是三妹的劲敌啊,她为了和姜萝斗下去,才一直强撑到现在。
她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,她唯独不想……让姜萝看不起。
两人相顾无言,明明是炎炎夏日,穿堂风卷入屋舍时,竟还是让人感到脊骨发凉。
因为女人要有子嗣,要传宗接代,所以他们无惧姜敏,甚至枉顾皇女的意愿,逼她生子。
即便知道女人生产是鬼门关里走一趟,即便知道姜敏心高气傲不想被孩子绊住手脚……
姜萝也想不明白了。
天家的皇女应该是世上最有权势的女人,为何她们还是命不由己。
姜萝凝望姜敏,第一次从她身上看到所有后宫女子的缩影。悲怆的、艳丽的、凄凉的红粉骷髅,埋在明黄色琉璃瓦红墙大院每一处。
原来姜萝和她一样,都是被折翅丢入樊笼里的鸟雀,有着相似的命运,同样的悲哀。
她皱眉,轻轻开口:“可是,嫁入李家的路,是你自己选的。姜敏,是你的野心……害了你自己。”
姜萝帮不到她的。
她自作自受,就该受此惩罚。
姜萝不是圣人,那么多新仇旧恨累积着,她也不会对姜敏以德报怨。
所以,姜萝面无表情地抽回了衣袖,离开了李家。
半个月后。
姜萝听说,二皇姐姜敏一次在院子里观赏荷花,不慎落水受寒,险些去了半条命,用老参吊着才醒转,也因此次惊吓,她没能保住胎儿。
是孩子没有福气来到皇家,帝后都劝慰伤心欲绝的姜敏看开点,往后她和李辰还会有其他孩子的。
皇帝对于姜敏的过错既往不咎,还给她送去了很多赏赐。
可怜的女儿终将得到君王的怜惜。
而姜敏的驸马李辰很伤心,他前些日子还拿府上准备的糕点和翰林院的官人们报喜,说起自家孩子定鲜眉亮眼,可爱乖巧。不拘男女,他都视若珍宝。就连孩子的乳名,他都想请翰林老学士来起,沾一沾福气与才气。
姜萝还听人说,李辰其实爱慕姜敏已久。
他对马背上拉弓射箭、英姿飒爽的皇女一见钟情,却不敢肖想她。如今成了婚,对于李辰来说,应该是美梦成真。
可是,真相对于李辰来说,其实很残忍。
姜敏从来没有爱过她的驸马。
而且,姜萝知道,姜敏可能不会再有其他孩子了。
因为孩子的母亲,不允许它诞生在这个毫无人情味的人间。
这一次,苏流风和姜河去干州不知道要待多久。
皇帝没个准话儿,底下人也不敢乱猜。不过皇帝既然把差事交给了心腹臣子们,没有办好公务,他们也不愿意灰头土脸地回来。
姜河踌躇满志,一心要干一番大事业,好让父君刮目相看。
其实姜河对于为父母亲办事的热情,姜萝很理解。
小时候,周仵作让矮小的姜萝提酱壶,代替他跑到店铺里沽一吊勺酱汁,她也是这样洋洋得意,仿佛被长辈委以重任,她终于得到了认可,有了大人的雏形。
好在姜河虽是个莽撞的十五岁少年,却也知道此行的紧要。皇帝委派大理寺官员苏流风陪同皇子出行,是想让姜河跟着苏流风多学学官场上的门道与断案技巧。
幸好姜河不是榆木脑袋,他揣测圣心,对苏流风愈发恭敬。马车驶出京城后,他还厚脸皮开口喊苏流风“姐夫”。
只可惜,苏流风一贯谨言慎行,着实被皇家的亲昵吓了一跳。他面露为难,委婉推拒:“殿下请慎言,君臣之礼不可废。”
姜河挠头,尴尬问:“苏大人讨厌被我这样喊?”
苏流风不知想到了什么,微微怔住。他态度温和地摇了摇头,用极低的声音回答:“也没有不喜……只是有些僭越,不合礼制。”
姜河了然。苏流风胆小且古板,有点没劲。
车厢里原本昏昏欲睡的姜萝听到这番对话,不免也抿出一丝笑,先生的循规蹈矩,她见识过,比着圣人来尺量也出不了分毫差错。
或许是嫌苏流风太沉闷,姜河和姜萝说起了话:“三姐,苏大人在家里的时候,也这么守礼吗?”
此言一出,正要拿羊皮水囊喝水的苏流风着实被呛了下,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,又避开了漂亮的凤眸,耳根渐渐生热。
姜萝是个狭促人,倚靠上车窗,单手支额,笑眯眯地说:“既然是守礼的臣子,自然也不会驳皇女的颜面呀。在家的时候,我要驸马如何,他自然就得如何了。”
好嚣张跋扈的一番话,姜河心中有画面感了。
他同情地拍了拍苏流风的肩膀,道:“苏大人,天家的公主养得如此刁蛮任性,真是苦了你了。”
苏流风摇头:“三殿下乖巧伶俐,方才说的话,不过是戏言罢了。”
“啧啧。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。”姜河自讨没趣,也不再问东问西。
他们的人马抵达干州时,已是十日后的事。
姜河自小生在都城,其实很少有出行地方州府的机会。今日到了目的地,正要和姜萝感慨干州人杰地灵,人口众多,结果一下车,他发现巷子胡同里乌泱泱站满的全是地方官,里三层外三层都看不到一个穿粗布衣裳的黎民百姓。
前些日子,这地方不是还发水涝吗?怎么看起来一派祥和太平。
猜也知道,大官要通行的地界,怎会有庶民存在,罗知府早早让衙役把街巷清空了,不让普通老百姓冲撞皇亲国戚。
姜萝他们赶到干州花了十天。
十天的时候,再如何消息不灵通的地方也该收到京官的告诫了。因此他们明白四皇子姜河是要拉拢的对象,往后保不准还会成为头顶上的主子呢。
思及至此,罗知府对姜河笑得更殷勤了:“下官罗田,乃肇庆知府,拜见贵人们。四殿下、宝珠公主、苏大人大驾莅临,真是干州百姓之福。贵人们快请下车歇歇脚。你们一路奔波,定劳累了吧?前两日下官已将州府官宅修葺了一番,可供贵人们小住。”
干州乃是肇庆下府的所属州,因此罗田便是干州的地头蛇。
他笑得谄媚,逢迎来客。罗田是从四品官,虽比苏流风的品阶高一级,但地方官就是比京官低一等。对待苏流风,罗知府仍要点头哈腰,悉心讨好。
更别说苏流风身上还兼着“巡按御史”一职,既要提点四皇子姜河这个巡抚官,还要监察地方官的办事能力。一个不好,落他手里,给皇帝参上一本,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。
为了伺候好这几尊大佛,罗知府还特地和京城的官员打听了一下苏流风平日里的事迹。这厮老实耿介,是个走清流派系的纯臣,又和宝珠公主姜萝新婚燕尔……罗知府盘算了一下,送不得美人,也不缺金银珠宝,难拉拢,且是个刺头,实在难办啊。
他想得脑壳子抽疼,还是姜萝笑着唤醒他:“罗知府有心了。”
罗知府骤然被夸,红光满面:“三殿下过奖。”
“我等出京城也不过十日,罗大人竟贴心到不但安排了这么多地方官吏来迎接,还能赶工修葺好一座官宅,可见你时刻在意京中动向。”姜萝小狐貍似的微笑,“罗知府人在地方却心系朝廷,有这等关心国事政务的臣子,实在是父皇的荣幸啊。”
姜萝的话,分明是讽刺罗知府京城里有人通风报信,一个小小地方官还敢手伸这么长。
话音刚落,罗田的身后,徒然爆出一声嗤笑。
罗田脸色愈发难看,回头张望,没逮住那个趁机嘲笑上峰的狂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