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章
第五十一章
今晚,苏流风谎称身体不适,先行告退了。
他要授的课,终究没有教成。
夜里,姜萝坐在床榻边任侍女们摆布。赵嬷嬷替沐浴更衣后的公主换上细软的雪色寝衣,秋日渐近,她怕姜萝受凉,还给她端来了一杯沏好的黑糖姜茶,供姜萝捧在掌心里取暖。
姜萝心不在焉地轻啜一口,鼻翼发了一层热汗。
她头一次私下里总想苏流风的事,脑袋乱乱的,心也被先生的话勾得七荤八素。
再后来,留在脑海里最后一个画面便是——煌煌灯火间,俊秀郎君欲言又止的脸。苏流风想和她说什么,最终又闭口不言。微微侧首,白皙颈子以上,耳珠已经烧红。
第二天,姜萝接到了福寿大太监递来的消息。宫里准备三日后回京,在此之前,承州会办一场隆重的灯会。
皇帝不想压着朝臣与后妃们的性子,灯会那一晚,他纵容君臣同欢,就连皇后也可离开皇庄到坊间体察民生。然而为了维持贤德守礼的形象,皇后谢过皇恩,人却不会逾矩出山庄。
皇帝不喜皇后的不识趣,没有多言什么。柔贵妃寻到了机会,特地戴上兔毛防风兜帽,扮作小姑娘似的,亲热邀皇帝出行:“陛下,臣妾早早就想着能有一日出山庄观灯了,今儿凑巧,撞上了盛会,您陪陪臣妾吧。”
皇帝有时觉得柔贵妃没规矩,有时又很喜欢她跳脱的性格。无论二十岁、三十岁、四十岁,她总是神采奕奕,不被殿宇里的沉沉暮气侵蚀。
他不是不心疼皇后多年操劳,只是皇后太像另一个他了。皇帝也想从烦闷逼仄的宫殿里松一口气,而柔贵妃的所在之处,正是他的一方净土。
皇帝含笑:“好,就如阿柔所愿。”
他唤柔贵妃的闺名,亲昵又温柔,但柔贵妃却不觉荣幸。她泰然自若地接受,并在皇后冷肃的目光下,带走了皇帝。
皇后胸口发闷,可她什么都不敢说。阖宫都在看她的笑话,她唯一的颜面就是身上这一重金凤礼服了。还好,她是正妻,她的后位无人能夺走。
待皇帝死后,她的儿子登基称帝,她就是最尊贵的太后,是新君的生母。
届时,没有她丈夫庇护的柔贵妃,定死无葬身之地。柔贵妃会孤零零地死在后宫一隅,比皇后凄凉百倍!
思及至此,皇后的心气顺了很多。但转念一想,她又觉得,即使没了皇帝,柔贵妃可能也会活得很好。
因为她不爱皇后的夫君啊,她没有拿出一颗真心。
不爱的人,才能从容。
讽刺的是,真心低贱、易得,皇后给予皇帝的真心也不值钱。这真是……莫大的悲哀。
灯会那晚,姜萝邀请苏流风同行赏灯。
坊市里灯明如昼,四处都高高架起的红绸灯棚,如意纹宝盖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欲坠,底下垂的长长红飘带飞扬,满是喜庆的气氛。
除了无数美轮美奂的花灯,沿街还有货郎拉车叫卖,竹编的蝈蝈儿、草结的喜鹊,姜萝看得目不暇接,险些被人潮冲散。
还是苏流风轻轻拉了下姜萝的衣袖,提醒她不要贪玩,他怕找不到她。
姜萝会意,她买了个兽神面具戴上脸,又握住了苏流风的手,十指相连。姜萝为自己的急智感到得意:“这样一来,先生就不会舍下我了。”
“我本来就不会舍下阿萝。”
“可是人多,我会和你走散呀!先生也不想我找不到回府的路吧?”
“嗯。”
“那你的手借我牵牵又怎么了呢?你躲什么!”小姑娘生闷气,险些跳脚了。
“……”苏流风无法反驳,不再尝试抽回手。
只是,男人的耳朵又烫了。
姜萝的心思是纯净的、清白的,和兄长亲近再没有不符合常理之处。
唯有他会胡思乱想,可能是他的心术不正。苏流风低下眉,难得有那么一瞬懊丧。
郎君轻抿薄唇:“这里人多,要寻一间茶坊歇歇脚吗?”
他为自己的卑劣赎罪,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好办法。
“好啊。”姜萝没有再拒绝苏流风,她知道不能再逗下去了。要是苏流风不让她碰,她肯定会难过到夜宵都吃不下两个赤豆馒头。
只能一个。
也是凑巧,少年少女嬉闹的这一画面,正巧被坐在河岸边茶楼休憩的陆观潮看了个正着。
姜萝的身形,他太熟悉了,即便她化作灰,他都能认出。
陆观潮很想愤怒,也很想冲上去挥开苏流风的手,但他发现,他没有立场这样做。今生,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接近姜萝的理由。被迫放弃、被迫分道扬镳,陆观潮心里很不好受。
曾几何时,他也和姜萝一齐出过宫,观赏过灯会。那时,皇帝已经死了,她是自由的皇女。
骨子里对于皇权的敬畏,令姜萝多年后仍束手束脚,出门赏灯也下意识戴了青面獠牙的面具,护住天家颜面。
但她还是紧紧握住了陆观潮的手,握住了他一个卑贱的罪奴的手。
陆观潮那时很诧异,很震惊,也有点窃喜:“殿下,奴……”
姜萝踮脚,擡手封住了陆观潮的唇。她嬉笑道:“阿潮,不要自称‘奴’,今夜没人认识我们,我们是自由的,不对吗?”
她拉住他的手,朝前一路狂奔,清灵的笑声传了一路,引得路人侧目,暗道哪家小娘子这般放浪形骸,在街上不顾体面乱跑。
陆观潮既惊又怕,但很快,他受她感染,卸下心防。他被姜萝拉去了远离坊市的湖边,清风明月,凉风习习。
芦花发白,一朵朵飘荡空中。芦苇丛看着很松软蓬松,姜萝不假思索躺了上去,邀请陆观潮共眠。
这一晚,没有身份尊卑的限制,皎洁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,他们都是天底下再平凡不过的两个人。姜萝闭上眼,喟叹:“阿潮,我好想和你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啊。”
“嗯,这也是我的愿望。”
陆观潮小心摘下了姜萝的面具,露出少女娇嫩明媚的眉眼,朱唇细牙,柳眉明眸。
他本待她满是柔情,但看到那一双熟悉的眉眼,陆观潮又想到了下令流放他全族的皇帝。
姜萝的父亲,为了制衡朝堂上的世家党.派争斗,故意养大了世家的野心,又假意听信“陆家贩卖私盐”的谗言,牺牲了清流官吏。
即便之后,新帝接过父亲静心布置的棋局,抽刀向陆父的政敌,洗刷他们陆家冤屈,借机累积罪证,打压世家,开拓出新的局面,这又如何呢?
说白了,无非是为了巩固皇权,推行由天子为首的一言堂新政。
人死不能复生,再多的身后名也无用。
他的父亲到死都是天家的棋子,他已经被逼死了啊。
可是那一晚,铭记仇恨的陆观潮却如此懦弱,竟对仇家的女儿生出了爱慕的心。
他不配为人。
他不配……拥有幸福。
所以,陆观潮情动的时候,他克制住了。
陆观潮没有吻上姜萝,他要把持住本心,不能沉沦。
今生,陆观潮微微发怔,他从过往的美好记忆里抽离,目光再次去追不远处的心上人。
但她早早拉着苏流风的手走了,这一次,即使陆观潮决定放下一切世仇,姜萝也再不会回来了。
十月之前,皇帝带着臣子们回了京城。
短暂离开了两三个月,都城被大皇子和四皇子监察得井井有条,没有大乱子发生。即便有,也不会闹出大阵仗,这是表功的紧要关头,皇裔们不会自掘坟墓。
姜萝回公主府的时候,柿子已经是秋季的俏货。府上栽的两棵柿子树已经结果,红里透黄的果子挂在焦色树叶的枝头,累累的几串,沉甸甸往下压,几乎跌出黑瓦墙头。
府上侍女们唯恐姜萝喜欢吃这些柿子,不敢有半点怠慢,平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守树,防止鸟儿来啄食。虽然大多数柿子都惨遭姜萝带回府上的那只猫儿小桔的摧残,所剩无几。
几日后,礼部休沐,陆观潮得空拜访公主府。
无一例外,他被拦在府外,府上掌事的赵嬷嬷亲自来打发陆观潮,不让他入内,说的话也和从前无二致,无非是公主正在午睡,不方便见客。
陆观潮这次很守礼,他只是递给赵嬷嬷一封信:“请女官姑姑将此信递于公主过目,臣的确是有要事,想面见殿下。”
赵嬷嬷不敢逾矩为姜萝做抉择,她心里一面骂陆观潮奸猾,一面还是老实巴交送信去了。
姜萝知道了事情,原本不想接信,转念一想又觉得蹊跷得很,陆观潮不像是会做无聊事的人,信里难道另有乾坤?
她心神不宁,还是展开了信纸。片刻后,女孩儿眉峰紧锁。
姜萝道:“嬷嬷,收拾一下风亭,沏一壶茶,摆两只竹凳,点心就不必了……我要和陆侍郎谈一会儿话。”
赵嬷嬷忧心忡忡,问:“殿下,可是信上的话不妥?”
姜萝握住赵嬷嬷的手,温柔摇摇头:“嬷嬷别担心,没什么大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