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章
第五十章
九月,茉莉花开了满园,香气宜人。
姜萝一早起来,盘了个简单的发髻,乌发埋入一支庄重的金镀圣手摘灯花簪,瞧着既矜贵又灵巧。
她由赵嬷嬷搀扶,上了一趟柔贵妃居住的待霜园。
多年来,柔贵妃圣眷不断,吃穿住行都能同皇后比肩,俨然是后宫里的二把手。就连在外入住的园子也是华贵非常,一水儿的湖光山色,荷花池子碧波荡漾,皇帝知道柔贵妃怕热,给她挑的屋舍植满了高大的榕树,日头晒起来,廊庑底下满覆遮天的浓郁凉荫,比用冰还凉爽。
待霜园里的宫人远远瞥见姜萝这位御前新贵拜访,急忙推开红漆菱花隔扇门,夹道欢迎她入屋。
便是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柔贵妃,闻言也掀开了薄薄眼皮,笑着吩咐侍女:“让御厨备菜,今儿三公主要在园子里用膳了。”
“是,奴婢立马去吩咐。”侍女绿绮福了福身,垂首退出了屋子。
柔贵妃虽直起了身子,却没有下地去接姜萝。她好歹有四皇子傍身,不必殷勤拉拢皇女。
她端来案边的药膳汤,一饮而尽。
直到姜萝入屋,女人才从平静无波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,和善道:“阿萝来了?快请坐!”
柔贵妃亲热地招呼姜萝落座美人榻,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,道:“你身体好些了吗?前些日子听福寿大监说你在养病,我都不敢打扰你,只差遣绿绮给你送了点野山参滋补。”
姜萝也笑:“早听嬷嬷说娘娘送礼来了,我不过是小毛病,倒累您担心了一场。我心里也十分惦念娘娘,这不,阿萝一能下地就来见您了。”
两个人高高兴兴地打招呼,算是通了气儿。
柔贵妃会意,她摆手赶走了服侍了宫人,又命侍女带上房门,留她们私下里说体己话。
今年的夏日短,才刚刚入秋,天气就降了寒意。
柔贵妃亲昵地扯来一条毛毯子,盖在姜萝膝上,又取下护指,给姜萝剥黄青色的酸橘吃。她姿态闲适,没有半点讨好的意思,仿佛真在照顾一个晚辈。
姜萝算是知道柔贵妃得宠的原因了,她太与众不同——住处富丽奢靡,熏的香味儿浓郁,人又如牡丹一般饱满、懒倦。无论多尊贵的人来,柔贵妃都是不慌不忙接待,举手投足间,皆是游刃有余的风情,很能哄人卸下心防。
在她的地盘上,皇帝只需要享受风月便好,无需有任何负担。消受多了美人恩,他又能及时从幻梦里抽离出来,应对朝政,或是宠爱旁的气质凛然如梅的新人。
柔贵妃识大体,多年来不吵不闹,不争不抢,我行我素。
一直到下一次,皇帝再次起了新鲜感、回来见她。
姜萝想,柔贵妃之所以能置身事外,伺候好皇帝,那是因为她看得太透彻了,她不爱皇帝,既冷又热,分寸拿捏得妥当,无人能替代。这也是一种宠妾的大智慧,因此后宫定会有柔贵妃的一席之地。
不像皇后,要负累的枷锁太多,和皇帝少年夫妻,也夹杂许多真情实感。她不能学柔贵妃恃宠欺人,以色侍人,除非她想把皇后贤德之位拱手让人。自此,命运也注定了皇后终究得不到皇帝的宠爱。
他们可以是最亲密的战友,却不能成为交付真心、浓情蜜意的夫妻。
最后,两个女人都沦落到唯有倚仗儿子才能在后宫之争中存活的下场:只不过柔贵妃乃意料之中,而皇后则是走投无路。
思索间,姜萝的嘴里已经被塞入了一瓣儿橘子,牙关一开一合,果汁子迸裂,酸中带甜,酸倒了她的牙。
柔贵妃咯咯直笑,姜萝愁眉苦脸。
她道:“这么酸,难为您吃得下!”
柔贵妃勾唇:“平日里吃的哪一道点心不甜?早吃腻了,换个口味。”
说完,她又饶有兴致扫了姜萝一眼,笑眯眯地说:“阿萝今日来找我,着实令我感到惊讶。”
“啊?”姜萝装傻。
“前些日子,你不是上过皇后的宫殿吗?明面上你可是她的人了,怎么还敢和我碰头?”
姜萝眨巴眨巴眼,犹豫间,又被塞了一口橘子。柔贵妃好似在刻意堵她的嘴,劝姜萝小心说话。
小姑娘呶呶嘴:“如果我说,我和您一见如故,很有缘分,您信吗?”
“阿萝真是个妙人呀!”
“好吧,贵妃娘娘,我和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实话。”姜萝拢了拢膝盖上的毛毯子,“皇后将我和二皇姐哪个都看成是宝,轻易不想抛弃其中一个,看着是惜才,可明眼人都知道,她分明是骑驴找马,吊着我俩。与其等待皇后的押宝施恩,倒不如心一横,跟着您过日子,好歹您在阿萝微末时便朝我伸出了手,我不会让您看走眼的。”
话说得好像看准了柔贵妃,宫里没有蠢人,姜萝不说,柔贵妃也知——她是料准了姜敏投奔不了自己,这个坑位,姜萝便打算亲自填上了。
柔贵妃点了点姜萝小巧玲珑的鼻尖:“阿萝说话怎么小大人似的?你既然一心要报效我,我也和你说一个秘密。”
“嗯?”姜萝撚了一瓣儿橘子咀嚼,“其实我对您的秘密不是很感兴趣,您不说也可以。”
柔贵妃被她逗笑了。她挪来刚才喝剩下的药碗,问:“你猜我喝的是什么?”
“我猜不到。”
“避子汤。”柔贵妃那双春水眸子锐利非常,她冷笑了一声,“昨夜你父皇宿在待霜园了。哦,阿萝若有心,对外打听一声都知晓,我当初身体不适,很难再有孕。幸好,那是我生养了你四弟姜河以后发生的事——我啊,再不能怀胎了,这一切都拜皇后所赐。皇后以为我不能生养,但其实,是我背着她偷偷服药,不愿有孕罢了。”
皇后想看到什么,柔贵妃就成全她。
这些鸡零狗碎的絮烦话,计较起来又是一桩陈年旧事的恩怨。
姜萝没有刨根问底,只天真地开口:“既然是骗人的,您何必还照着皇后的心思去做?娘娘再次怀有身孕,不好吗?多子多福,皇后也会因您的福气而心生忌惮。”
柔贵妃揉了揉姜萝柔软的乌发,她怜悯地看着女孩儿,道:“这是我藏的底牌,人总要多为自己筹谋一些。况且,一个孩子就够我筹谋得焦头烂额,我哪里还愿意再保一个?”
“您告诉我这事,不怕我转头抖给皇后听吗?”姜萝也试探着开了个玩笑。
“都这把岁数了,抖就抖呗。她要是知道了,一准儿吓得夜里都不敢入眠,亏损的可不是我的身体,我着急忙慌做什么?”柔贵妃挑眉,“阿萝,今儿我给你上的这堂课,你可听好咯。即便是托底的秘密,也得是不怕人往外说道的辛秘。没有把柄落人手里,才能在吃人的内廷所向披靡。”
“您真是阴谋、阳谋境界里的行家。”
“噗嗤,你呀!小人精。”柔贵妃又慢条斯理剥起橘子了,这一回,她还气定神闲择下了白色丝络。
姜萝挨过去,搜肠刮肚出一句真心话:“贵妃娘娘,今时不同往日,您高升了,足够和皇后分庭抗礼。您不觉得……再有几个孩子也很好吗?”
柔贵妃难得收敛了笑,叹息,“后宫局势已定,不大可能有其他孩子出生了。”
“嗯?为什么呀?”姜萝呼吸一窒,她再聪慧,也理解不了这个活人像死人的皇宫。
柔贵妃勾唇:“皇后不会让后宫的局势更乱了,我也不会。而眼下已经长大成人的皇裔,皇后不敢乱碰,这也是我愿意送给皇后最后体面的原因。她可不笨呢,要是你四弟有个三长两短,皇帝定会头一个怀疑她。如今时值天家暮年,皇后动河儿,失了圣心,让我坐收渔翁之利,实在不划算。”
也就是说,唯有大皇子与四皇子朝前相争就尽够了。
过了这么多年,柔贵妃和皇后的关系早早变得不同,暧昧得紧。她们既是死敌,又是同仇敌忾的友军。一致对外,彼此间又剑拔弩张,打打闹闹。
总之,她们的一个共识是:后宫不可能再有新的皇子女出世。
真可怕。
姜萝忽然想到上一世的事情。那时,她和沈美人交好,而沈小主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遭人谋害,嫁祸于姜萝。
或许罪魁祸首不是一心想针对姜萝,他们的目的,只是杀死皇裔。
幕后黑手真的是皇后吗?又或者说,只有皇后吗?
所有后宫的女人都在坐山观虎斗,都在明面上抢阳斗胜,暗地里争权夺利。
姜萝懂了,她感到毛骨悚然——大内掖庭佳丽三千,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真心实意爱着皇帝。她们野心勃勃,一生所奉的,唯有皇权。
柔贵妃的话真正点醒了姜萝,想要姜敏毫无还手之力,她只能搞垮姜敏的靠山,唯有这样,姜萝才会真正获得胜利,不至于死于非命。
已经没有退路了。
姜萝再也收不了手了。
她也剥了一个酸橘,掰了一瓣儿,递向柔贵妃。
白皙如玉的腕骨朝上,迎着小姑娘明亮的杏眼与可掬的笑容。
姜萝歪了歪头:“让我来帮您铺平这一条通天道吧?只要大皇子出了事,皇后没了依仗,二皇姐也得倒台。到那个时候,我们就太平无事了。届时,请您和四弟看在我劳苦功高的份上,多多提携。”
柔贵妃被姜萝的野心吓了一跳,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,姜萝竟狂妄地摆在明面上谈。
有趣极了。
柔贵妃很快垂首,以红唇接过了姜萝送上门的橘肉,微笑:“好啊,到时候阿萝就是河儿麾下第一大功臣,我也算你的母亲,又怎会不疼爱你呢?不过,还请阿萝万事小心,切莫操之过急。我很喜欢你,希望你……活得更久一些。”
“您放心吧,阿萝心里有数。毕竟我的手段,您看在眼里的呀!”
“是呢,我们阿萝真是聪慧。”
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相视一笑,终于在今日达成了共识,成为了亲密无间的盟友。
姜萝还是没有在待霜园里用膳,待门窗打开,屋舍被阳光挑亮,她说了几句吉祥话就打道回府。
甫一进园子,一只酒盏从天而降,正好落在姜萝鞋边。
她吓了一跳,赵嬷嬷已然母鸡护崽子一般摆开了架势:“谁啊?胆敢冒犯公主!”
姜萝头疼扶额,能在园子里闹事的人,除了折月还有谁呢?果不其然,她一擡头,一身窄袖骑装的翩翩少年郎从天而降,他单膝跪地,同姜萝禀报:“殿下,苏先生来了。我没有拦他,任他留在书房。”
姜萝高高挑起眉头:“嗯?你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?平日里我等不在府,你放哪个入内了?”
公主府上的侍女都以为折月是公主聘来的护院,平日里如有生人拜访,又没有赵嬷嬷把关,她们都是去请折月主持大局。
而折月一如既往油盐不进,无论谁来,都说一句:“不必开门。”
今日他放苏流风进园子,侍女们还在猜这是不是三公主的命令——她们的小主子果然开窍,起了少女春心,小姑娘对苏流风青睐有加,这才准许他肆意入内,无需通禀。啊,真是太可爱了!
折月的心事被戳穿,他抿了抿唇,道:“属下不过是想知道他师承何处,身上功夫又是从哪里学来的。因此放苏流风入内……顺道寻了个空旷的庭院,比试了一场。”
折月这个人很有江湖气质,也仰慕强者。他上回见过苏流风一同御敌时使用凛冽剑招,心生纳罕,一直想找机会比划一场。
闻言,姜萝大惊失色:“你伤到先生了?”
“没有。”折月皱眉,“苏流风一直在躲我的招数,说不想毁了殿下的花园。不过,他说,倘若我允他在书房小坐片刻,整理夜里要给殿下讲的课业。那么,他下次再来府上,便给我说几式剑招。”
姜萝瞠目结舌:“所以,你为了你的武功秘籍……把我卖了?”
“这是卖吗?殿下和苏流风不是老相识吗?何必这样生分。”
“真是谢谢你呢,折月。”她就知道,当初能用一碗面招揽来折月,别人也能用一本秘籍哄他叛变。
折月听不懂人话:“不必客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