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
第三十一章
料峭春寒季,天阴多雨。松针似的雨丝儿斜斜飘落,刺入衣布里消弭不见。
苏流风寻了个下值的深夜,纵身潜入皇城一隅的玄明神宫里。不过踢踏经幢式墓塔的一瞬息,他已立于高耸入云的琉璃佛塔黑檐一角。
衣摆蹁跹,随风雨起舞。少年郎佩戴素色面具,系于乌发间的红绦迎风飘荡。他垂首俯瞰宫阙,犹如垂怜众生。
玄明神宫四处绘满繁复缤纷的佛像壁画,五彩经幡上刻满经文与祷告。三世佛金纹璀璨,蛰居红尘,诱导世人开悟。也是这时,青鸾金铃迎风撼响,上禀婆娑世界。
“叮——!”
一声脆响。
有意无意撞上苏流风的心尖,逼他脊骨生刺,颈后的皮肉灼热不止,久违的惶恐再度袭来。
他强忍不适,目光滞留不远处,明楼前方的莲花须弥五供石台之上。
苏流风终于回来了,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。
王朝历来崇尚天地神灵,无论朝堂如何颠覆、兴衰,屹立不倒的唯有玄明神官。
君主无一不想得神明降世,赐福众生,每每帝祀之礼总亲行神宫,请岐族的佛子、抑或佛女龟甲卜算,请示天谕。
而苏流风的母亲,便是第十五任佛女,也为玄明神官。
诞下苏流风后,下一任神官之位,毋庸置疑,是由这位岐族新出世的孩子顶上。
故此,苏流风自出生后便不能肆意落地行走,他是神佛在人间的代行者,一言一行皆为天命,奉行因缘宿命。
世人都艳羡苏流风的天赐命骨,生来尊荣。唯有他知晓,神宫的夜里有多冷,他足上的金玲镣铐又有多沉。
春日山桃烂漫,他不能去赏;夏日荷渠结莲,他不能去尝;秋日红枫缤纷,他不能去择;冬日寒梅疏影,他不能去嗅。
苏流风一生奉行神宫法门,唯有他自矜自持自重自戒,方能守住岐族峥嵘。
有时,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人,倒像是一尊空空的人像,日复一日端坐于莲花榻上,听虔诚的信徒们隔帘焚香、诵读经文。
他永远陷在云迷雾锁,囚于雪山之巅。
只因,母亲要他如此。
苏流风记不起四五岁时,他的快乐是什么。
但每次母亲在他喝药后,给他喂糖时,他会笑。
那是四五岁孩子应当有的,正常的神情。
今夜,又到了洞察天象的时间,业族的奴隶一入殿,母亲轻咳一声,提示苏流风不能流露情感,需无喜无悲。
子时,业族最高首领蒙罗得到了服侍苏流风的机会。
他感到荣幸,屈膝下跪,叩首于苏流风面前,为佛子穿象牙白色绸袜。
隆冬天里,苏流风的脚趾不慎被罗袜冰了一下,绸布落地。
“抱歉。”
他伸出稚嫩的手,弯腰要捡,却被母亲拦下。
母亲探出绣鞋,抵在他的脚下,阻止苏流风亲民的动作。
“奉乃佛子,神明代行者在七岁以前不可沾染尘埃。”母亲温柔地望向苏流风,“如果你真的要捡,至少得踩踏在业族人的脊背上,由他们为你垫一垫脏污。”
岐族诞生佛子与佛女,而业族就相当于神佛的奴隶与下人,世代服侍这些肉眼凡胎的佛。
他们无怨无悔,为照顾神明而感到满足。
蒙罗是个聪明人,闻言立马趴在地上,任由稚童糟践:“请您借助我的肉身拾物。”
苏流风没有照做。
他谢绝母亲的好意,只垂眉敛目,淡淡然吩咐蒙罗:“帮我捡起来吧。”
“是。”
蒙罗的尊严没有扫地,他再度捏起那一只罗袜,套上小孩子伶仃的脚踝。
即便苏流风庇护了他,蒙罗仍感到难言的羞耻。
在族人眼里是一桩荣耀的事,于他而言却十足难堪。
他眼底的恨意却渐渐凝聚、积郁,难以自制。
蒙罗想,他对岐族的仇恨,终有一日会汹涌,勃发。
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年。
这天,母亲身披帝祀大礼才穿的红青团莲花缎镶贤劫千佛图法衣大衫而来。
她朝苏流风伸出手:“奉,下来。”
苏流风微微睁眼,雪睫一颤,他喃喃:“今日业族的使者不擡金莲轿来迎吗?”
母亲含笑:“他们在祭坛等你。”
“祭坛?”苏流风不明白。
他那样小,能思忖许多事,且对答如流,已是早慧,又如何能强人所难,再让他理解所有阴司阳谋呢?
“业族生了异心,他们惑乱君主,疑心我堕入邪.教,修了邪佛经文,蚕食大月朝气运。”母亲握苏流风的手臂很用力,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毅,“他们怀疑你是天地不容的修罗子,是我和恶鬼生下的孩子。业族起了叛心,他们想联合皇权铲除岐族,杀了佛子。奉,你不是修罗子。既然他们要测试你的秉性,那你就让他们看看,开罪神佛的代价。”
苏流风果然不明白,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母亲,心里畏惧即将发生的事。
要验看他是不是恶鬼么?该怎么验?
很快,苏流风知道了。
他被推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土坑之中。
娇嫩的脚底被尖锐的沙土砾石割伤,鲜血迤逦一地。
苏流风不畏不惧,他只是站立原地,好奇打量。
他知道母亲在看着自己,他要扞卫母亲的尊严,扞卫岐族佛子的尊贵品格。
四面八方都摆着高大的漆金佛,宝相庄严,威压十足。
他双手合十,骨子里的佛性诱他四下一拜——“神佛见谅,是奉无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