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
第二十九章
陆观潮还是没有留宿。
蓉儿摘下挂床帘的珠玉金钩,不免宽慰榻上虚弱的病美人姜萝两句:“夫人不必上心,大公子不留下住宿,也是为了您着想。”
姜萝睡不着,起了身,窸窸窣窣穿鞋,“怎么说?”
“您想,要是大公子日夜留在外头,还把公差耽搁了,老夫人如何不恼火?还会说您是祸国殃民的狐貍精。要是他每日都归府,那就不一样了。既哄了您,又没耽误支撑门楣的紧要事,老夫人只会想着大公子往来辛苦,心疼他,一来二去气消了,不就能如他所愿迎您归府了么?”
姜萝笑:“要你这么说,郎君冷待我,倒成了一桩好事。”
蓉儿的手一僵。姜萝说话腔调温婉,言辞不温不火,瞧不出喜怒。
她支吾两声:“要是奴婢哪句说得不对,您不要见怪……”
“怎会呢?蓉儿伶俐极了。”
姜萝下了地,挑了醒神的紫茸香。一线至薄而腻理的香烟袅袅燃起,姜萝并掌扇了扇味儿。
“夫人不睡了吗?”蓉儿好奇地问。
毕竟她才受了惊,要是想安眠,定燃清雅的寝香,哪里会碰这等浓香?
“有些睡不着,你陪我谈天吧。”姜萝披了衣,“我藏糕点的百宝匣放在哪儿?”
姜萝是个好吃的主子,夜里等不及厨子烹煮夜食,总要守着一匣子糕点垫肚子。她按照主子家的吩咐,往黄花梨螺钿黑漆攒盒里添了红豆切糕、梨糕、崖蜜牛肉干等等点心,再分门别类排列好,供姜萝挑选。
今夜什么都烧干净了,但好在还有备用的寝房,家具陈设和先前的一致,就连点心匣子都给姜萝备好了。
蓉儿不由抿唇一笑,掀开香案上用来遮盖点心盒的锦布罩子,递出匣子:“都给您准备好了。”
姜萝松了一口气,她捏出一颗糖霜金桔干,小口咬着。
没告诉蓉儿的是,藏吃食这事儿是苏流风教她的。姜萝时常被天家罚跪,又不许赵嬷嬷上前相帮。先生就给她递来一枚带了机括的小匣子,指骨一顶就撞出抽屉,能塞好几颗蜜枣与糯米赤豆糕。
她低头偷摸喂一口吃食,也不怕人瞧见,毕竟宫人不敢惹皇女,不会管的。
这种欺上瞒下的法子,正好应了姜萝忤逆的骨性。她就是要和父君对着干。
先生拿捏人的手段一如既往高明呀!
姜萝出了一会儿神,拍了拍身旁的小杌凳:“你坐下吧,站着伺候太累了。”
“多谢夫人。”
蓉儿刚落座,又接过姜萝递来的糖霜山里红,山楂吃起来酸酸甜甜的,她眉眼俱是笑意。
“你家里有几口人?”姜萝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。
“奴婢是孤女,小时候便被牙郎卖到陆家了。”
“哦,原是如此。”姜萝埋头找下一枚感兴趣的点心,“那你要是死了,有谁会为你哭吗?”
她忽然问了个毛骨悚然的问题,蓉儿险些要疑心自己听错了。但很快,蓉儿又想,夫人兴许只是随口问问。
蓉儿摇摇头:“兴许没有吧。”
姜萝又是一笑:“也就是说,即使你死了,也无人会在意?”
“……”蓉儿望着面前比自己年幼的夫人,拿捏不住她话里的意思。
她陷入深思,琢磨姜萝的笑——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?
姜萝微微眯眸,饶有兴致地说:“我喜欢你的时候,可以和郎君说,是我想给他纳鞋底,不慎打落了烛火引发火事;可我若不喜欢你了,我就会换一种说法……”
蓉儿咽了咽唾液,如坐针毡。
姜萝呶呶嘴:“刁奴胆大妄为,竟奉了老夫人的命,潜伏于我身侧要灭我的口。郎君呀,这样害你我阴阳永隔的恶奴,我该如何处置呢?陆观潮的手段,你该明白的,他定会杀之而后快。”
噗通一声。
蓉儿屈膝跪倒在地:“夫人饶命!夫人饶命!”
她怎么都没想到,稚气模样的姜萝会有万般心计,会这样阴晴不定。
美人儿究竟是善还是恶?
“我为何要饶你?”姜萝想,在深宅大院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丫鬟都不蠢,她交好的枝子抛出去了,权看蓉儿如何取舍了。
蓉儿急得满头大汗。
她似乎隐隐洞悉了姜萝的目的,于是她破釜沉舟般开口:“府上的下人都是大公子的人,而我会是夫人的人。我这样忠心的奴仆来之不易,您定会保我的。”
闻言,姜萝满意地伸手,摸了摸蓉儿蓬松的乌发。
她浅笑盈盈,夸赞了句:“真乖。我也正好,想试一试你的忠心。”
蓉儿叛主,十分忐忑。
她回头看一眼镂刻四季花卉的门扉,室内灯火骤暗,姜萝熄了灯,独自入睡了。
府门就在眼前,她按了按怀里的信,没走出两步,被一柄折了寒光的纤薄剑刃逼退。
“折月,你吓我一跳!”
蓉儿拍了拍胸膛,恼怒地推开格挡于她面前的长刃。
少年收剑入鞘,抱臂倚靠一侧:“去哪儿?”
“出个府。”蓉儿皱眉,“大公子要囚的是夫人,我不过出门买点用物,你不该拦吧?”
“嗯。”
折月让了道,再度遁回檐上,不见踪迹。
而蓉儿如愿以偿出了院子,寻一处偏僻地,撒上香粉,再将那一封和苏流风约见的信绑在鹰隼的腿上,放飞了它。
苍茫夜色,晚风渐起。
蓉儿又想到前段时间,陆观潮曾命她进过一次荷风阁。
温文尔雅的郎君落座于太师椅上,斟了一杯莲子清茶,轻轻啜了几口,眉头都不皱,仿佛尝不出苦味。
他瞥了一眼蓉儿,笑说:“我记得你不是家生子。”
蓉儿恭敬地答:“奴婢乃孤女。”
“那你往后能依仗的……唯有主家了。”陆观潮放下茶盏,“过几日,你要去服侍阿萝夫人。切记,你活着就是为了讨她欢心的。但让姑娘家高兴的同时,我不希望你有任何背主的小动作。毕竟阿萝夫人的命值钱,你的……不过草芥。”
蓉儿懂了陆观潮话里意思,她可以博取姜萝的信赖,为自己谋个前程,但永远别忘记她是陆家的奴。
陆观潮才是掌着她的命脉的人。
于是,蓉儿阳奉阴违,一面办妥当了姜萝的差事,一面悄无声息把这事儿告知了陆观潮。
毕竟,她还不想死。
陆观潮这次来看姜萝,给她带了宫中御赐的烘炉烤鸭。
五品以上官吏的宅邸,皇帝都命内侍都送了鸡鸭与美酒,以示爱重。荤菜好吃不是紧要的事,主要是长脸,能沾皇家的光。
陆观潮把烤鸭分为两半,一半送去陆老太太那里,另一边被他借花献佛奉到姜萝面前。
“我记得你曾说过爱吃官宴上的烤鸭。”陆观潮小心帮她剔骨,取柔软鸭肉,放入姜萝的碗中。
“郎君喂我。”她和陆观潮的关系亲昵许多,姜萝央着他喂食。
“好好好,我喂。”
陆观潮拗不过她,宠溺地举筷。夹了一丝鸭肉,蘸了酸梅酱,喂她入口。
姜萝满意咽下,惊呼:“确实是这个味道,好香呀。”
“往后还给你带,听说外城还有一种吊炉烧鸭,吃起来口味也很正,得空我托人给你买一些。”